发布时间: 2003-2-14 作者:张丰乾
儒家对于“慎独”之学的极端重视是众所周知的,《大学》、《中庸》力主“君子必慎其独”自不消说,马王堆帛书及郭店竹简《五行》中亦大讲“君子必慎其独”。宋明理学中直接讲“慎独”二字。郑玄注《中庸》,把“慎其独”解释为“慎其闲居之所为”,朱熹则认为“独”是“人所不知而己独知之地”。梁漱溟先生认为“儒家之学只是一个慎独”,比朱子、阳明乃至最讲慎独的刘蕺山还要厉害。最近慎独之学又引起了学者的注意,郑玄和朱熹对于“慎独”的注解引起了争论。(尤其是梁涛、钱逊、刘信芳等先生专门著文讨论,见简帛研究网:www.bamboosilk.org)窃以为理解慎独,在《大学》,《中庸》与简帛《五行》之外,眼光须放在四处:一是慎独二字的本义;二是其他著作对慎独的讨论;三是与慎独相关的其他思想;四是郑玄、朱熹以外的训诂。今不揣浅陋,申述一二,就正于有道。
一、慎,顺也、重也、思也、诚也,认真之意。两端之间须“慎”。
慎有谨慎,慎重之意,但“谨”与“重”之间还是有微妙差别。先儒多把“慎”训为“顺”。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坤部》云:“慎,假借为顺。”顺之中又有“重” 的意思,也就说看重乃是顺遂的前提。《书·益稷》:“禹曰:都!帝,慎乃在位”,帝位上关天命,下关民生,要慎重对待,马虎不得。《墨子·天志中》“天之意不可不慎也”,孙治让闲诂:“慎与顺同。上下文屡云顺天意。”实际上,“顺天意”乃是“重天意”的结果,即对天意要认真对待。《荀子·成相》:“请布基,慎圣人”,杨倞注:“慎读为顺。”实际上,“慎圣人”就是“重圣人”,或如郝懿行所言是“诚用圣人”,也就是要真心尊重圣人。《逸周书·度训》:“和非中不立,中非礼不慎。”孙诒让斠补:“慎当读为顺,顺慎音相近”。实际上“中非礼不慎”;即“中非礼不重”,也就是如果没有礼的话,“中”就不会有重要的地位,或者说其重要性无法体现出来。
“慎”训为“重”,也是有来历的。《荀子·非相》:“宝之、珍之、贵之、神之。”杨倞注“神之”:“不敢慢也。” 《尔雅·释诂》:“神,慎也”。郝懿行《尔雅义疏》引杨倞注:“不敢慢即慎矣”。“不敢慢”正是看重、认真的意思。可见“慢”乃“慎”的反义词。王念孙就是以“贵之、重之”解释《荀子·非相》所说的“贵之、神之”。(王引之《尔雅述闻》引,见《经义述闻》卷二十六)《尔雅·释诂》:“神、弼、崇,重也”。王念孙等学者认为, “重” 即尊重之重、轻重之重。(同上)可见以“重”训“慎”是没有问题的。(又敬慎常常连用)
所谓的小心或者谨慎,其前提必是看重。“慎”又从“心”从“真”,以现代汉语的“认真”二字解释最贴切不过。这并非笔者的杜撰,而是可以引经据典的判断。《玉篇·心部》:“慎,思也”。《方言》卷一:“慎、思也,秦晋或曰慎。凡思之貌亦曰慎。”“思”本身就是认真、谨慎、慎重的态度,但侧重于“心”,也就是侧重于认识方面。而“慎”又有“真”或“诚”的一面。《诗·小雅·巧言》有“予慎无罪”、“予慎无辜”之语。毛传:“慎,诚也”。俞樾《群经平议》:“慎、真,古通用。”《论语·学而》载曾子之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刘宝楠《论语正义》曰:“《尔雅·释诂》:‘慎,诚也。’《说文》:‘慎,谨也’。‘诚’‘谨’义同。”《礼记·檀子》又载曾子之言:“丧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於棺者,必诚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刘宝楠《论语正义》认为这都是在说“慎终之事。”即对入殓和下葬等丧葬事宜要认真对待、诚心诚意,而不能繁衍了事、虚情假义,这样老百姓的德行就能变得厚道了。“思”与“真”(“诚”)合而言之,即“认真”之意。在具体涉及到“慎独”的训诂时,郝懿行、王念孙等人正是以“诚”训 “慎”。(详见下文)
慎与不慎,往往会引起极端相反的结果, “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论语·子张》)“言行,君子之枢机,枢机之发,荣辱之主也。 言行,君子之所以动天地也,可不慎乎?”(《周易·系辞上》)所以说“两端之间须慎”。《淮南子·缪称》:“《诗》云:‘媚兹一人,应侯慎德’。慎德大矣,一人小矣。能善小,斯能善大矣。”(慎德,《毛诗》作顺德)
二、独,特也,人所没有而己独有之个性。两端之中见“独”。各家均言“独”。
《说文》:“独,犬相得而斗也。羊为群,犬为独也。”段玉裁注:“犬好斗,好斗则独而不群。”这大概不是“独”的本义。因为犬虽然不群,但“狗仗人势”是最没有独立性的。《正字通·犬部》:“独,猨类。似猿而稍大。猨性群,独性特。”
独和特同义。《广雅·释诂》“特,独也。”《庄子·齐物论》:“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这是魍魉质问影子为什么没有独立的操守。成玄英疏:“特,独也”。《礼记·礼器》:“天子无介,祭天特牲。”陈澔集说:“特,独也“,《礼记·礼器》“圭璋,特”。陈澔集说:“玉之贵者,不以他物俪之,故谓之特,言独用之也。”《尔雅·释水》:“大夫方舟,土特舟”,特舟即独舟。
“独”用于人事,可以从知行两个方面专讲。独知、独觉是指人的认识能力,而独立,独行则是人的行为方式,概而言之“个性即为独。”儒家之外的各个学派,对“独”都很重视。《淮南子·氾论》:“必有独用之听,独见之明,然后能擅道而行也。”《吕氏春秋·制乐》:“圣人所独见,众人焉知其极。” 《俱舍论·分别世品第三之五》颂曰:“独觉增减时,麟角喻百劫”,论曰:“言独觉者,谓现身中离禀至教,唯自悟道,以能自调不调他故。”道教也非常重视“独觉”:“仙师独觉,闭迹山水”。(符载:《庐山故女道士梁洞微石碣铭》,见《文苑英华》卷七九〇)《易·大过》:“君子独立不惧。”《庄子·在宥》:“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淮南子·兵略》:“夫将者,必独见独知。独见者,见人所不见也;独知者,知人所不知也。”王阳明更是认为:“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咏良知四首示诸生》)“良知即是独知时,此知之外更无知”(《答人问良知二首》)。(见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二十)“独知”,用《大学》中的话说,就是“自明”。方以智,魏源等晚近一些的思想家对独知也很重视。
同样是“独”,也可以是独断,独裁,以至于成为“独夫”。《书·泰誓》:‘独夫受,洪惟作威。’《荀子·臣道》:“明主好同,而暗主好独。”《荀子·正论》:“诛暴君如诛独夫”。法家就是主张独裁的。《韩非子·外储说上》:“独视者谓明,独听者为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王。”从下文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出,儒家也是从“独”的角度来理解君主尊贵的地位,只不过这种“独”更看重“德”,而体现于礼。
有没有个性,能不能“独”,是和一个人的处境没有关系的,或者说有个性的人应该超越自己的处境,不在乎独处还是群居。《韩诗外传》卷一:“故中心存善而日新之,虽独处而乐,德礼而形。《诗》曰:‘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从也。’ ”《荀子·儒效》也说:“君子无爵而贵,无禄而富,不言而信,不怒而感,穷处而荣,独居而乐。”有人追随有人掺和、混杂在一起,反而有害: “疑则动,两则争,杂则相伤,害在有与,不在独也。” (《慎子·德立》) 《礼记·儒行》对“特立独行”作了非常精当的说明:“世治不轻,世乱不沮,同弗与,异弗非。其特立独行有如此者。”故而,“独”应该是指“人所没有而己独有的个性”,这一点将在下文继续讨论。
显然,“独”指向两端的,独知、独觉而独立、独行是一端,“抛却自家”而“沿门持钵”是另一端;独觉而觉人、独立而立人是一端(详见下文),独断、独裁而成为“独夫”是另一端。换言之,在“两端”之中,我们才可以发现一个人的个性,乍看起来,大家都是差不多的。
三、“慎其独”, 最终是“慎其诚”,即认真其个性。
关于“慎其独”,在《大学》和《中庸》之外,《荀子·不苟篇》的申述更为详备,并且和“诚”紧密联系: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
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
天地为大矣,不诚则不能化万物;圣人为知矣,不诚则不能化万民;父子为亲矣,不诚则疏;君上为尊矣,不诚则卑。夫诚者,君子之所守也,而政事之本也,唯所居以其类至。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济而材尽,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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