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继炬 湖南大学附属中学
（一）朴实的总是美丽的
“那年我死了一个二姐,她比我大两岁,美丽,骄傲,聪明,大胆,在一行九个兄弟姐妹中,比任何一个都强过一等。她的死也就死在那份要好使强的性格上。我特别伤心,埋葬时,悄悄带了一株山桃插在坟前土坎上。过了快二十年从北京第一次返回家乡上坟时,想不到那株山桃树已成了两丈多高的一株大树。”(《从文自传·预备兵的技术班》)
读这段文字,让人联想到明朝散文家归有光《项脊轩志》中的一段：“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那同样都是血泪般的东西,却又仿佛不动声色,它要怎样加以掩藏，怎样强抑悲慨才能够做到貌似平静啊！可是又正是这样的东西,比表面上的哀号、撕心裂肺更加令人悲从中来,凄切莫名——真正动人的东西总是朴素无华的,它就是生活本身,切近人的内心,从不做作,从不虚饰。那悄然生长、盛开,又悄然凋败、枯萎的山桃，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已然是“两丈多高一株大树”。它,也只有它陪伴着已寂寞地长眠了二十余年的小姐姐，抚慰她孤苦的灵魂，而这二十余年,“我”却在人生路上漂泊流动，在那远离家乡,远离有着山桃相伴的小姐姐的地方。生命的无常与偶然，人事的纷纭与复杂，生存的艰险与磨难,所有这些,都令每一个为活着而努力奔波的人倍感疲惫、劳累，特别是在一个命如蝼蚁、朝不虑夕的时代，更是让人有无所归依、茫然无措的感觉。生命充满了虚无、幻灭,充满了悲剧感,它又怎能不让人迷惘、彷徨、悲哀呢？一边是死的寂灭,无边际的黑暗；一边则是生的动荡,无休止的烦恼,虽说生命是珍贵的,但是当人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的时候，当人在现实的煎熬中生不如死的时候，这样的生命又有什么意味呢？这悲凉的事实究竟是生命本身的过错还是时代社会的无端播弄？深夜捧读这段文字,固然能让人体验到作者那痛彻心腑的对小姐姐的思念、牵挂,那令人为之动容的真挚的骨肉亲情,但是,我以为,这朴实的文字深处那来自于灵魂中的对生命的焦虑、无助,却更是震撼人心；那无法遏止的对平静、安宁、回归自我的生活的渴盼,更是让人深深地感叹。所有真诚热爱生命的真性情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返璞归真的紧紧揪住人心的文字。
（二）生命中无法承受之痛
“……现在却有那么一大堆血淋淋的从人颈脖上砍下的东西。我并不怕,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就让兵士砍他们,有点疑心,以为这一定有了错误。……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茭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分颓丧那分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从文自传·辛亥革命的一课》）
有谁能够对在我们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血淋淋的事实无动于衷吗？有谁能够忽视生命中那曾经历的无法承受之痛吗？那以杀人为游戏的残忍,那靠抽签决定生死的荒诞,那至死不知因由的悲凉,那临死怀想家人的温情以及对被神无端抛弃的怨恨,所有这些，都是那样的震动人心，使人不由得目瞪口呆。这就是我们这块土地上历史岁月深处曾经的人生啊！当生命如同草芥、尘土无足轻重的时候,当权力和淫威不加节制地滥用的时候,当底层民众尚处在懵懂无知，只能匍匐在神的脚下的时候，我们又怎能看到生活的亮色，感到生命的轻松与愉悦呢？神圣的造物主将人这万物之灵制造了出来,为什么同时又制造了掠夺与杀戮、暴戾与残忍、血腥与野蛮？不平、不义、黑暗、腐朽、堕落充斥在我们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令无数善良而弱小的生命孤独无助,这究竟是神的错误还是人的蜕变？同类相残,弱肉强食,历史的屏幕上屡屡上演这些非人性的强力活剧，当那些威福并重的权势者悠闲地赏鉴这一幕幕戏剧,并陶醉在自己的至高无上生杀予夺的权威的时候,他们是不会去在意那些挣扎在他们高高举起的屠刀下的哀号的弱小生命的。这是怎样惨绝人寰的景象啊！一个社会如果失去了作为人的起码的同情、悲悯、宽仁、温厚,邪恶、残暴、争斗、厮杀就会在这块土地上恣意横行,而这主动权却又无可争议地掌握在少数强权者手里,无辜百姓就只能横遭欺凌、轻贱如蚁了！我们渴望一个充满人道关爱的,一个生命能得到充分尊重,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社会,这种渴望是那样的急切,正如我们对这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悲剧深恶痛绝,热切希望它从此消失一样,因为这是源于我们内心深处的激情,无可遏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