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红兵
这是一部让薛燕平和自己划清界限的作品——薛燕平的每一部作品都能给人带来惊喜,但是,这部新作却是让人震惊:《21克爱情》,它是一座精神的炼狱,作家经过这做炼狱会脱胎换骨,而对读者呢?也会达到同样的效果,如果我们能和作者一起忍过那刺骨的阴郁和绝望,完成一次精神上的死亡之旅。
小说描写了一个癌症病人发现病情、住院医治到恶化病殁的过程,但是,它不是一部一般的描写疾病的小说,而是一部和疾病同路同到底的疾病之书,它的主人公是疾病而不是人——它给“疾病”这种人类最重要的生理现象完成了一次真正的文化仪式,它是一部“文化病理学”。
薛燕平把生命理解成是对死亡的准备,这让我想起苏格拉底,这位热爱死亡的哲学家,他的内心有着怎样的对于人类的热爱呢:他认为只有在死亡中才能为人类找到永恒。薛燕平和苏格拉底某个方面是一样的,尽管是写疾病,是疾病之书,但是,读完小说,我感到的不是悲观,而是新生,一次洗礼之后的新生,但是,薛燕平和苏格拉底又不同,苏格拉底相信灵魂不死,渴慕肉体消失之后灵魂的永恒才赞美死亡。
薛燕平是在无神论的北京背景中写不治之症,写死亡的,薛燕平说道:死亡就像一件平常的事情一样,是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的,只不过我们为死亡准备的过程有些繁琐而已。这部作品中作者点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海德格尔式问题:人是向死而生的。人是首先意识到死亡,并且把这种死亡作为虚在包含于生存,才能投入到生存设计、实化和反思之中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死亡在生存论结构中具有奠基意义。海德格尔因此把死亡看成是人的原初立场方式之一。海德格尔认定,作为“向其死亡的存在者”,“此在”实际上死着,并且只要它没有达到亡故之际就始终死着。海德格尔把死亡看成是此在“最本己的”、“超不过”的可能性,而此在“总是向其最本己的可能性先行于自身”,所以“此在”是向其死亡存在的存在者。在有神论背景中,西方人对死亡的领受是同原罪、审判、新生、永生等潜意识地联系着的,它通过忏悔固化在此在的生存结构中,死亡不是人的发明,而是人的本己生存结构,与生俱来。
但是,薛燕平不是这样看的,在薛燕平看来,死亡不属于“我”的生存,“我”无法实在地面对它,“我”无法先行为死者,“我”不能向着一个完全不是我的可能性而筹划自身,因为死亡在本质上是“一切意义之毁灭”,这是一种孔子式的“未知生,焉知死”的态度,在中国思想中,生者并没有必要面对死亡、渴求死亡,相反应该回避死亡,死亡恐惧是中国式生存应有的题中之义,因为中国思想把死看成是意义的终结,这和有神论背景中对死(意义的开始、再生、永生、复活、审判、天堂等)的理解完全不同。
在“疾病”这个主人公的文学仪式中,薛燕平写出了这种中国式的“死亡”观念:疾病勾带出对“死亡的恐惧”。薛燕平承认人是向死而生的,生是死亡的准备,但是,她同时也认定人是惧怕死亡的,死亡并未被包含在生存论中,所以中国式的生存必然和畏死联系在一起,而疾病正是勾带出这种畏死的生存论的最好土壤。
从某个方面说,死亡之恐惧是《21克爱情》的第一主题。但是,薛燕平不是在一般地描写恐惧,而是在生存论上描写畏死,薛燕平是把畏死上升到一种本体论的在世状态来加以诠释的。
《21克爱情》的第二主题是:疼痛。身体对我们的意义不仅仅是欲望的满足以及欲望满足带来的快感,还有疼痛。疼痛是生存论的,疼痛和快感对于生存的意义,从质地上说是一致的,有的时候,疼痛甚至比快感更为重要,也因此宗教修炼者才会故意制造疼痛,在他们的眼里疼痛比快感更能锻造身体,铸造存在价值。而疾病中的疼痛无疑是疼痛中最为疼痛的一种,这是一种本质性的疼痛,和死亡相亲近的疼痛,薛燕平不仅真切地展开了这种疼痛,而且还以超验的眼光演绎了这种疼痛的死亡本性。
然而,这些还不是《21克爱情》最终要讲的东西,《21克爱情》最终要讲的是什么呢?它试图回答的是:什么才能让我们摆脱畏死和疼痛?在无神论背景中,薛燕平找到的是“爱”,薛燕平把“爱”上升到生命的高度,小说题记中说:“无论如何,爱是已经产生了,再也不能没有了。因为我不能承受它离去的痛苦,所以,我不要它消失。”小说的主人公也说道:“我怎么能厌倦爱呢?……即便我死了,我的爱也会留下来,留在我爱过的人以及爱我的人的灵魂里。”薛燕平为无神论背景中的主人公找到的救赎途径是“爱”,爱具有双重效应:“如果没有了感情我宁愿去死”;如果有了爱,即便我死了,爱也会流传下来。爱是生的理由,同时也是死的理由。
爱是盼望:病入膏肓的主人公对医生张同的爱就是一种渴念、一种盼望,她知道这种爱是不真实的、不能在实践中完成的,但是,她依然坚持了这种爱的虚践,她对爱的盼望始终没有停止;爱是信念:主人公对梁雨的爱来自信念,她相信梁雨,因而对梁雨和小凌的关系可以不管不问,她坚信这种爱的存在,因而能对梁雨报以宽容;爱是恒久的怜悯和善意:梁雨本来已经离开了女主人公,但是,当他知道女主人公病入膏肓的时候,他毅然地回到了女主人公的身边,他的怜悯和善意让他陪伴着女主人公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爱是超越,它超越“情”和“性”,它比男女之间的“情”和“欲”更有力量,小说中梁雨对病入膏肓的女主人公之爱就是这种超越之爱,它超越生存和死亡,女主人公对张同的感情,是不受生死门槛的制约的,超越现世生活中优先的恩和仇,女主人公和小凌之间的谅解,和馨平之间的和解就是如此。它让我想起在北村对爱的理解,尽管北村是在宗教的意义上认识爱的,而薛燕平却完全是在无神论中国思想中接近“爱”的,但是,他们对于爱的理解最终却是如此的接近——爱是救赎、是真理。
薛燕平为我们展示了一幅爱的哲学图景:爱是精神虚践,同时也是身体实践,它是对死亡的抵抗,是对生命的救赎,是对价值的肯定,爱为存在奠基,此在不再被规定为必死者:“真正的爱是不会死的。”主人公安慰自己和安慰得了艾滋病的馨平用的都是这个逻辑。
由此我想到小说标题的含义,它写的应该是死亡之爱,爱在死亡中升华、恒久。据说,人的生命的重力是“21克”,若果如此,“21克爱情”的含义应该是“用生命的全部重量去爱”的意思吧。看完薛燕平的《21克爱情》,我特地把冈萨雷斯·伊纳里多的电影《21克》借来看了一遍,两部作品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他们在寻找死亡和永恒的对应,表现疾病、悲伤、失落、救赎、牺牲等方面却有相当多的精神共振。薛燕平的小说完全可以和这部电影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