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身在哈佛的李欧梵显然可以对中国现代作家们保持一种有节制的疏离感———无论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他和由徐志摩、郁达夫、郭沫若、萧军等人构成的一代已经有了足够的距离,而中国文学的潮流更是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疏离足以帮助他以一种冷峻的眼光去分析这一代人的历史意义。尽管他对这一代作家的大多数作品评价不高,但那曾经驱动了一代人的浪漫情感却似乎同样在李欧梵的心中荡漾。此后不久,李欧梵开始以一种突破式的姿态———这可能就是他心目中的浪漫行为———打通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的界限;而在中国,在《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出版10年之后,新的一轮浪漫潮流似乎再次兴起,尽管作家们的思想资源已经完全不同,尽管往昔的文学传统似乎早已断绝,但年轻一代再次以英雄和英雄崇拜者的双重身份给整个社会带来冲击———新一代作家重复了祖父辈的老路,另一方面,站在纯粹的文学角度,20世纪80年代和20世纪30年代同样贫瘠,富有活力的作家们带来的只是不成熟的作品。
“草木风声势未安,孤舟惶恐再经滩。地名末旦埋踪易,楫指中流转道难。天意似将颁大任,微躯何厌忍饥寒。长歌正气重来读,我比前贤路已宽。”少年时喜欢郁达夫这首诗,把它抄在文化衫上,招摇过市。可惜势易时移,郁达夫的文字固然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诗歌本身也早已成了一种不“浪漫”的行为。我的文化衫没穿几回就被塞到柜子的最底下,再也不见天日,连带被藏起来的,还有一个少年对20世纪30年代的梦想。
因为和郁达夫作品的这点因缘,初读李欧梵的这本《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我最先翻开的就是写郁达夫的两章。
李欧梵深入郁达夫的世界,以文本细读加精神分析的方法,从他的日记和作品中逐渐还原出一个颓废、放诞、自弃同时又自我崇拜的郁达夫,令人感慨不已,同时在隐约之间,又让人感觉到,他写的不仅仅是郁达夫,甚至不仅仅是“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从作者到读者,似乎那整整一个时代的风气都在李欧梵的笔下得到了再现。
1970年,李欧梵正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他的两位导师史华慈和费正清都对他宠爱有加,此时正值新批评大行其道,文本细读被看作是文学研究的不二法门,初出茅庐的李欧梵难免要以新鲜的理论武器去重新审视那段刚刚过去的历史。而彼时的中国,“文革”正炽,现代文学的传统几乎已经完全断绝,李欧梵更希望追索出埋藏在以前的种种历史线索。
《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选取林纾、苏曼殊、郁达夫、徐志摩、郭沫若、蒋光慈、萧军作为一代作家的代表,以他们的个案探讨30年间时代风气的形成和变化。从标准的《中国文学史》课本的角度来看,这个由古文学者、浪漫诗人和左翼作家形成的组合未免有些怪诞,但从心理分析的角度来看,这7个人身上居然都体现出强烈的双重性:林琴南以翻译家名世,无形中开启了一个新时代的阅读潮流,但他本人同时却是个杰出的古文作家;苏曼殊以僧人自许,却放荡一生;便是人们印象中相当坚定的左翼作家蒋光慈,终其一生,也一直在行动与情爱之间挣扎,这种内在的心理对抗,似乎是这一代作家的共同标记。
从文本对现代作家进行心理分析,并非始自李欧梵。此前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和夏济安的《黑暗的闸门》已经开启了这种研究道路的先河,李欧梵的著作本身也从《黑暗的闸门》获益匪浅。尽管如此,李欧梵的研究仍然是有相当突破性的———夏济安只是在左翼文学中寻找人性的光辉,而李欧梵则把目光扩充到了整整一代作家,并以“英雄和英雄崇拜”为主题理解现代文学刚刚兴起的那20年。
虽然李欧梵的著作没有涉及到更多的历史事件,但他把文学家放在历史背景中去考查却使文学史的脉络纤毫毕现。或许我们可以说,夏氏兄弟的书仍然还是标准的文学研究,而李欧梵,从一开始就有把文学研究变成历史研究、文化研究的趋向。
值得深思的是,李欧梵这个崭新的思考方向居然与中国传统文化中“文以载道”的思想暗暗相合,我们可以说李欧梵确实选对了治史的方向。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尽管李欧梵对郁达夫、郭沫若、徐志摩等人的文学批评早已被相关的专著取代,关于林纾、苏曼殊的研究论文也层出不穷,但作为一部指示方向的著作,作为对一段历史的考察,作为对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理分析,《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还远远没有过时。
20世纪70年代,身在哈佛的李欧梵显然可以对中国现代作家们保持一种有节制的疏离感———无论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他和由徐志摩、郁达夫、郭沫若、萧军等人构成的一代已经有了足够的距离,而中国文学的潮流更是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疏离足以帮助他以一种冷峻的眼光去分析这一代人的历史意义。
尽管他对这一代作家的大多数作品评价不高,但那曾经驱动了一代人的浪漫情感却似乎同样在李欧梵的心中荡漾。
此后不久,李欧梵开始以一种突破式的姿态———这可能就是他心目中的浪漫行为———打通文学研究和文化研究的界限;而在中国,在《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出版10年之后,新的一轮浪漫潮流似乎再次兴起,尽管作家们的思想资源已经完全不同,尽管往昔的文学传统似乎早已断绝,但年轻一代再次以英雄和英雄崇拜者的双重身份给整个社会带来冲击———新一代作家重复了祖父辈的老路,另一方面,站在纯粹的文学角度,20世纪80年代和20世纪30年代可能同样贫瘠,富有活力的作家们带来的只是不成熟的作品。
因为客观原因,我们在30多年后的今天才读到李欧梵的这篇博士论文。此时重新回顾李欧梵当年写作时的历史情境当然不无裨益,但在连文本细读的方式都已经渐渐被抛弃的今日,一意强调过去却未必有太大的意思。既然我们必须在30年后才能阅读这本影响了此后中国文学研究的作品,那么以现在的眼光来审视它可能会有意思得多。
从书本身来说,历史感是李欧梵这部作品最杰出的成就,但也有可能成为最严重的缺陷———从文学的角度看,《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不如夏志清和夏济安的作品来得深刻,对文本的细读也不如夏氏兄弟细致;而站在史学的角度,李欧梵的作品很容易令人想到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但是很显然,李欧梵只是隐约把握到了历史的脉络,他并没有真正地呈现历史。
站在今日的立场,我们可以从李欧梵的书中寻找到叙述当代文学史的一个方式。在根本上,过去25年,特别是20世纪80年代,文学界重演了30年代的浪漫一幕,虽然在文学的整体品质上比当年可能又后退了一步。不过如果我们要以李欧梵的方式来叙说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史的话,如何更全面地呈现历史,无疑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书评人查莫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