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独自在这里,祭月……
这里,是明清两朝帝王们祭月的圣地,今夜,却被我这一介布衣冒冒失失地私自闯了进来。私自闯入,当然就冒犯了龙威、触怒了圣上,我该被砍头吗?我该被流放吗?或者要被株连九族?
要砍要杀,都随便了呵,因为,如我者历来就是菜板上的肉。但是,在此刻,请给我一张古琴,让我像嵇康那样,再临风弹一曲《广陵散》,然后抬起头,再望一望那轮照彻了古今的圆月。是的,再望一望圆月,在今夜,只有在今夜,这圆月才是中国人的,我也是中国人呵,我亦应该再望一望它。多少年了,在中秋,这圆月,是我的民族悬天的魂魄。我要看看我的民族魂,在茫茫云天之上,是怎样的一种浑圆,又是怎样的一种洁白。
但是,我望见的月亮,它已经不再浑圆,不再洁白。
它残缺得太多了——是一种永远也无法修补的残缺……
它染了太多的血——是一种永远也愈合不了的伤痛……
是的,月坛,在今夜,最该来祭月的人们,他们一个也没来,最该来团圆的那些人,他们一个都不能回来。他们死了,死在流放之地,死是归隐之处,死在浪迹之地,死在了那些告密、那些诬陷、那些栽赃、那些嫉妒、那些排挤等等血淋淋的史册里面了。他们不能再来祭月,一个都不能来,他们已经腐烂成泥,剩一截骨头,早就不知道被野狗叼到了哪里。
作为一个中国人,在这样的夜晚,我格外怀念着他们——他们是竹林七闲,是建安七子,是初唐四杰,是大宋五子,是唐宋八家,是大明六君,是江南四才,是戊戌六臣,是春秋五霸,是战国七雄,是燕赵豪杰,是齐鲁英雄,是四大美人,是江淮八艳……他们,就是整整一部中国古代史了,可是他们不能够再来,不能在为我们展开波澜壮阔的画卷,不能再看见他们气吞山河的才智。如果在当年,他们全都报国有门,仕途有路,甚至有家有口,家族兴旺,那么,中国的历史,又该是一种什么模样?中国的中秋月又该是怎样的一个圆?在这样的夜晚,面对着这样的月亮,没有了他们,我们的中秋还叫做什么中秋?我们的团圆还像是团圆么?这样的中秋和团圆,我不要呵,中国!
是的,他们全都死了,他们死得很难看、很无奈、很凄凉,在无路可走的时候,死,就是他们的唯一出路。他们退得不能再退的时候,死,就是他们仅有的退路。他们没有死在异国他乡,又没有死于寿终正寝,他们死在自己同胞的手里,是中国人杀死了中国人,而且杀出了经验,杀出了智慧,杀出了理论。一部杀人史和一部文明史,就这样浇铸出了中国。千百年来,中国人的性格和尊严就这样被杀掉了,所有的膝盖就这样被杀得永远下跪。一个自己人杀死自己人的民族,一个看见血就异常兴奋的王朝,在中秋之夜,在大年三十,还有什么资格大言团圆?!中秋月呵,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今夜,北京,月坛,寂静得实在离奇,没有风声,没有虫鸣,连房檐上的风铃也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天上的月,也很安静。水中的月,静静地在涟漪里摇晃。在这样的静里,我怕,怕得想哭。在这样的死寂里,我是多么希望那些冤死的大魂们能够复活,能够在这中秋的月坛,狂歌的狂歌,长啸的长啸,豪饮的豪饮,即便是抚琴,纵然是舞袖,也弄它个壮怀激越,歌舞升平……但是,没有这些了,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若大的一个皇家月坛,空空荡荡,寂寂寥寥,冷冷清清,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我独自茫然地徘徊,任月亮把我的身影拉得老长又老长。是的,太寂静了,太空旷了,明清两代那么多帝王那么多妃子那么多大臣,一个也不见了,连影子也没留下。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月坛?他们为什么啥也没留下呵,我的中秋月?!
离开月坛,已近深夜。在月坛的门外,我看见几个孩子在争抢一张小小的凳子。争着争着,孩子们就打起来。打得很天真,也很烂漫。但是,面对他们的争抢,我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凳子,凳子不就是位置吗?为了位置,小小的心灵,就知到争抢,就知道打架……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几句古词来:
夜深沉,明月高挂天正中,寂无声;睡眼朦胧,恍若梦中;生卧徘徊以宁,故国家园萦脑中;苦煎熬,归去成空,人焚王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