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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啃青(知青纪实文学之一)

    文章作者:本站    文章来源:本站整理   文章栏目:纪实文学    收藏本页

       四十年前,十八岁的我,怀着“扎根边疆,屯垦戍边”的凌云壮志,随着“上山下乡”的洪流,奔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56团。开始书写我——今天看来是可圈可点的知青日记``````
         八年后,我又怀着颓废和沮丧的心情,随着知青溃退的大潮,回到了我当年的人生起跑点```````
         悠悠四十年呵,忘却了许多该忘的,不该忘的人和事,可唯独忘却不了那八年的知青生活,它像石头上的雕刻。如今,我已到了“尚能饭否”之年 ,还是常常在梦里回到我的第二故乡。
         四十年的情结啊,让我在闲暇之中拿起笔。
         用“纪实”的写法,大有不满足的遗憾;用“文学”的写法,亦有虚构的嫌疑。于是,我采用“纪实文学”的体裁。这样写,心里舒坦。

                                                                  ——文前手记


          
        “喂——”尖细的女高音从远处传来,鲜亮亮颤悠悠的。
         他知道那是谁,也知道是叫他,可他懒得动;他得压压饥火,还不到十点钟,肚子早已咕咕叫了。
         被春阳晒暖的气流流动着,吸一口甜丝丝。他仰面朝天地躺在茸茸的草地上,望着头上湛蓝的天,一朵朵白云在高远的天幕上嬉戏着,变着魔术——一个奔兔倏间变成了打立正的狗熊,又飘飘逸逸地伸出几只拳,像一簇仙人球,可又不十分像……他已看了好一阵,揣摩了好一阵。
        “喂,羊倌!”那女高音近了,语气带着愠怒,喊声中夹着几声脆脆的鞭响。
         他依然躺着,一只手慢慢地伸到口袋里去摸小块的豆饼块,然后仍进嘴里一点点地嚼着。顷刻,嘴里满是浓浓的豆腥味,还带着一股不纯正的麻辣。
         早晨吃下的一个半馒头,此刻早已消失得无踪影。作为午饭的两个夹着辣椒酱的馒头放在挎包里,他没舍得动,还有整整的一下午时间呢。
         连队真是越搞越糟,种地的竟开始吃国家拨给的返销粮。主食定量,副食更叫人倒胃口,一天三顿“汤司令”,喝得肚皮呱呱地叫,他感到胃口像只撑大的皮囊,有一篮子馒头也塞得下。好在他这个羊倌尚有豆饼充饥,那是克扣刚下崽的母羊的口粮。倘若那些哑巴牲口会讲话,定会咩咩地向他讨要回去的。民以食为天嘛,现在顾不得这些了。他咧咧嘴,一丝苦笑留在方方正正的脸上。
       “喂,你个羊倌,官不大僚不小哇……叫你呢!”她终于拖拖落落地走到他身边,呼地一下——雨衣、黄挎包、带红缨的小羊鞭一股脑地扔在他头顶。然后,她扑通一声疲惫不堪地坐在他对面。
        “干啥?”
        “不干啥。找个会说话的。累也累死啦……”她拨了一下垂到眼前的散发,露出红润的较好的瓜子脸。然后双手后撑着地,两条颀长的腿直直地伸到他跟前,那腿极富弹性,颤颠颠的。
         他依然望着天,嘴里慢慢地嚼,不看她。这几天,他似乎有点怕她。他曾对她过分的热情,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他明显地感到了她那热辣辣的眸子里,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光辐射,叫他惶惑,令他打颤。
         他知道与她相处了三年的指导员升学走了,她现在短了根筋,丢了魂,像只离群的羊羔咩咩地叫着想寻个伴。
        “喂,羊倌,这羊怎么没命地跑哇?烦也烦死啦。”她说着,伸手拿过自己的黄挎包,在里面翻腾着。
        “你也有不懂的?我当你什么都知道呢。”他揶揄地说:“这是羊的啃青期,你看,地上的小草刚钻出来,稀稀拉拉的,羊爱吃又吃不够。抬头看,前面绿茸茸的一片,认为那儿的草厚,于是就跑。可跑到跟前,草跟后面的一样稀疏。于是又看又跑,直到……”说起羊,他突然来了兴趣,竟忘了不该理她的茬。
        “直到什么?”
        “直到跑死为止。”
        “一群傻蛋,傻也傻死啦……”
        “我看是你的‘拉菲克’溜啦,想也想死啦。”他忽然想开个玩笑,便捏细了嗓子学她的腔。虽然他恨那个靠不光彩的手段溜进大学的指导员。
        “你真坏,真坏……”她竟娇嗔地用两只小拳头使劲地捣他的腿,胸前两个鼓胀胀的乳房,也随着跳跳地抖。
        “缺德!以后不许你再提他。从他走的那晚,我俩就吹啦。”她急切切地说着,两只好看的眼睛幽幽地转动着看他,并不脸红。
        “你什么时候飞呀?”
        “往哪飞?永久牌的扎根喽。”她怅怅地望着远处天边。
         刚刚返浆的草地软软的,绿莹莹的小草也软软的,躺在上面就像躺在弹性极佳的沙发床上。5月的春阳暖暖地照着,草丛中不时有青蛙亮亮地放出个单音,空中的野鸭掠着草尖脆脆地叫着,草原到处萌动着撩人心旌的生机。
         牧羊排其它的羊群早已不见踪迹。只有她的母羊群和他的“美丽奴”种羊群,在不远的地方游动着,偶尔传来几声急切焦喝的叫,似在呼唤,又似在表达。
        “羊倌,给。”她从挎包里拿出个纸包,递给他。呀,是五个白暄暄的馒头。他瞪大了眼,呼地一下坐起来。
        “哪儿弄来的?”
        “你别管,吃就是了嘛。”
         他不再问她,感激地望她一眼,抓过来一个便填进嘴里。口中隐隐的一丝甜香,顿时冲淡了豆腥的麻辣。
        “看你,馋也馋死啦……”她用纤细的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然后把雨衣摊开,双手托着微微泛红的两腮趴在上面,看他吃。
        “那小子在的时候,我也常给他吃。”她自言自语地说,眼睛并未离开他。
        “那我得好好谢你,跟你在一起,以后不会挨饿了。”
        “怎么个谢法?”
        “你说吧。”
        “……得听我的。我要什么你得给什么。”
        “指导员都怎么谢你的?”
        “他嘛,也是听我的……”
        “好。你说吧,要什么?”他停止咀嚼,好奇地看着趴在雨衣上的她用小腿一弯一弯地扑打着草地,水粉色的衬裤下露出一截白嫩的肉。
        “过来嘛,地上凉。你也是个啃青的——傻蛋!”她指着身下摊开的雨衣,嘻嘻地笑着对他说。他忽然瞥见她那隆起很高的浑圆的臀部和曲线清晰的腰身。他的心陡地悸跳起来:“不!这儿不凉……凉好。”
        “不嘛,我不!你——憨也憨死啦……”她偏着头,执拗地朝他噘起小嘴,耍起娇来。
         草地上没有一丝风,只有蒸腾的暖气,在远处天边飘飘摇摇地升。大草原总是在这个时候,尽情地袒露它的妩媚和柔情。
         忽然,漫散的羊群中,一只“美丽奴”抬起头,粗壮地叫了几声,朝母羊群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又不时地住步回头张望。它那遍身柔韧的细毛,厚厚实实地裹着它强壮的肢体。嵌在耳朵上打着记号的圆铝片,在光照下一闪一闪的;两只后腿间那个鼓胀胀的圆蛋,摇摇晃晃地拖下来。终于,它不再犹豫,不再走走停停,头也不回地奔向慢慢移动的母羊群。
         母羊群骚动起来,像风吹皱了水面。一只母羊惊慌地冲出羊群在前面跑着,“美丽奴”在后面紧追不舍。叫声此起彼伏,连跑在前面啃青的头羊也回过头来呼应着叫。
        “何必呢!真是的……傻蛋。”他与她并排趴在雨衣上。他讥笑那只喘吁吁奔跑着的母羊,这种事,他常见。可有时却弄不明白为什么。
        “它们……干什么?”她也在看那滑稽的追逐。
        “不知道。”他似笑非笑地回答。但又很快冷了面孔。此刻,他猛地想起了那个偷偷溜走的指导员,他真的打心眼儿里烦他。
        “你知道该谢我的,为了今后不再吃这个……”她也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摸那豆饼块。
        “别,别动……”他侧过身,急忙按住她的手,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他感到了她急促呼出的气流的灼烤。
        “你的劲真大……给我点行吗?”她猩红的双唇微颤着,眼波莹莹地看着他。
        “怎么个给法?……”他感到浑身都在战栗。
        “……你知道。”她也在不由自主地瑟瑟地抖。
        “你——为什么要?”
        “不,不为什么……我需要。”
        “别,别……”
        “你都不如它们,没有用的家伙!蠢也蠢死啦……”
         他感到受了极大的羞辱,血往上涌,眼前一阵眩晕。
        “——何必呢?”他发狠似地从滚烫的唇间迸出这句话,然后猛地翻过身,像山一般压过去……
         一种原始的撕搏,像火遇干柴,倏然间整个大草原都腾起一片火海。白云仿佛凝在蓝色的天幕上,蛙的鸣声,鸟的啁啾,顷刻间在耳畔消失了,连远处的羊群也静得默默,只有暖暖的春阳在悄悄地抚爱着裸露的身……
        “我们……扎根吧。”他俯在她耳上喃喃地说。
        “我,我会给你生个儿子……”她在急促地喘息着,忘情地自语:“明天,我还在这等你。给你带馒头,给你……什么都给你。”
         白云依然在蓝色的天幕上嬉戏着、变幻着,春阳仍然暖暖地照。“美丽奴”种羊群在不远处捋着草尖。他又懒散地躺在软软的草地上,把手伸进裤袋里去摸小块豆饼,然后扔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依然是满口的豆腥夹着不纯正的麻辣……
         今天,她没来。她走了。走得那么隐秘,那么急。像天上的云,像草地上的风,魔幻般地打着旋儿,急匆匆地折回了几年前她的出发地。他竟真地一点没有察觉,痴痴地与她说了那么多的梦话……昨天,就在这,她说给他带白暄暄的馒头,还说要给他生个儿子。轻易地丢给了他一个懵懵懂懂、甜蜜而又苦涩的梦。
         也许,这样会更好,许多事不都是这样吗?正如这脚下的青青草,随它去枯荣,何必去溯那庞杂的生物起源?
         他想,她是该回去的。那儿有比这儿更甜的松花江水,有迷离的省城夜景,有她重新编织的梦境……只是没有了草地,没有了羊群;天没这大,地没这阔。可要这些有什么用呢?就像那驶过松花江大铁桥的专列,荒野过去了,村镇过去了,小站过去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只是那声凄厉的进站长笛,丢下一路风尘,倾尽余下的气力,叫得让人永远忘不得。
         他开始宽恕她了,打消了去追她问个水落石出的念头。追不追,总要过去的。反正他知道了女人,知道了男人,知道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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