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奉旨”无奈,娶了他并无感情的薛宝钗,略如前文所论。然则在曹雪芹的原书中,他又是如何落笔以写宝钗的文字呢?可概括成一句话:玉、钗婚后,却仍然保持着原来的旧关系。
旧关系,是怎么样呢?那就是厮抬厮敬,而并不相亲相爱。
有人说:“黛玉死后,宝钗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宝玉感情上的一段空缺。”又说:“宝玉、宝钗之婚事,宝玉是十分情愿的。”并根据第二十回的一条脂批而论定:“此批充分说明二人婚后感情美满,谈心话旧,多少婚前无机会表达的话,现在都可一一倾吐。”“在黛玉死后,宝玉、宝钗之结合,也变成十分自然之事,并无丝毫勉强。所以二人婚后,还有相当长的文字描写二人谈心,情话缠绵。”---是这样子吗?
这种合二为一论,我期期不敢苟同。谈心话旧,可以说是对的,但并不会是“情话缠绵”。那条脂批是庚辰本、戚本的批,文云: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曳漏(戚本用漏泄)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钗见弃,杜绝后文其成夫妇时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这批很重要,就连二人有“成其夫妇”的后文,也还得以此批为正面的明文确证。但是,他二人所“成”的,是怎样的“夫妇”呢?这事恐怕并非是同一般想象的那样简单。本文主要想说明的即在此点。
照我看来,他们成其夫妇了,又未成其夫妇。这是怎么句话呢?就是说,他们“拜了花堂,入了洞房”,履行了家长给安排下的喜事礼仪---仅仅如此。他们实际上还是姨姊弟。这怎么讲呢?请看宝钗的那首为贾政悲叹不祥的诗谜: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
读者都知道,在曹雪芹笔下,常常是一笔两用甚至数用,诗词雅谜,都是暗对本人的情事命运而设言的琴瑟、衾枕,皆喻夫妻之义----但是“总无缘”!这话可怎么解?在全书中,暗示是很多的,例如提诸人的名字多出唐诗,对宝钗一名出处,特举李商隐的“宝钗无日不生尘”,皆是。且说一说,这都是怎么回事情?
我们不妨来推测一下,其经过大概应是这样:到曹雪芹写至八十回后,玉、钗二人确已“成婚”,二人的“旧话”,也可能就在“洞房花烛夜”开始。他们谈什么呢?宝玉必然首先要向宝钗推心置腹,开诚布公,诉说自己平生对黛玉的情分,誓若山河,死生不渝,如今奉旨,无法违背,但我如何忍与你为婚,怎么对得住亡者黛玉?若毁弃誓盟,我实为不义。宝钗对于宝玉的一切,可说彻底了解,早已看透了他的心思,他的这一着,大约也料得着,要想再笼络宝玉,不是容易的事,所以只好决断地回答说:你愿为林妹妹守约,我也不能只图自身有靠,陷你二人于不义,那样我固落于嫌疑,咱们纵为夫妇,亦无意味;我亦无法勉强你。如今我情愿以名义夫妻自处,同室异居,各保清洁,使你有以对亡者的情分。这是我们各为自己的心,外人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可以不用去管。宝玉不想宝钗竟能如此,深为她的这种决断和谅解精神所震动,对宝钗在这一点上异常地感激和敬重,认为这是成全了他的品格,遂了他的心愿,把她当作高人相待。这就是为什么红梦十二曲中终身误里写出----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前八十回中,其实也暗示得明白:宝玉对宝钗一向只有敬重,而绝无轻薄狎昵之心。即如写到因见宝钗膀臂,不无羡爱之意,但是随即写清:只因生在了她的身上,今生无分了。何等明白。再如“梦兆”一回,宝玉睡中不知宝钗曾在身帝刺绣,醒后得知,他赶快说了一句话,不是别的,就是:不该!我怎么睡着了,亵渎了他。这种地方,不但说明了宝玉对宝钗素来的态度,也预示了日后“成其夫妇”时的实际关系。明白了这层要义,就不会再认为将来玉、钗之间还会有什么“情话缠绵”。
敬重而不亵昵,是二人关系的基本特点。但是这是否即等于“感情美满”呢?却又不尽然。八十回前,有一段写及宝玉以杨妃比宝钗,宝钗大怒,反唇相稽,词色俱厉,锐不可当,给了宝玉一个大“下不来台”,以致“黛玉”说今日你也遇见厉害的了。试看之种情形,和宝、黛之间的那种实因情重而引起的角口呕气,全然不是同一性质。美满二字,未可轻下。
周汝昌:八十回之后的宝钗古典文学
文章作者:佚名 文章来源:不详 文章栏目:古典文学 收藏本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