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一回便明文告知读者,此书所述的虽是“亲自经历的一段陈迹故事”,“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所以书中虽写到“当今”,即在世皇帝,那的确是个虚构的形象,无法与作者在世前的任何一位清朝皇帝对榫。
《红楼梦》里的这个皇帝,他在位时,前任皇帝还健在,他上面还有个太上皇,在第十六回贾琏讲述省亲之准的来历时说:“……当今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清朝人一统天下后,顺治、康熙、雍正都是死后才由一位儿子继位,谁也没有当过太上皇,只有乾隆,他在坐满了六十年帝位后,于公元1796年将帝位让给他儿子嘉庆皇帝,但那时曹雪芹应已去世三十二三年了,无法得知也不必预见,所以,曹雪芹显然是故意让书中的皇帝上面还有太上皇,这样,他就作到了“真事隐”,可以从容地讲“假语村言”,写下“满纸荒唐言”了。
《红楼梦》第一回还通过“空空道人”的“思忖”,再次申明其书“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查其文本,也几乎如此,如第二回写到贾雨村当了知府以后,“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结果被上司参了一本,“龙颜大怒,即批革职”,体现出“当今”吏治的峻严;而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提及“当年贾代善临终上一本,皇上体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儿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更体现出“当今”的恩怀慈臆;第十六回更明颂“当今”的“至孝纯仁,体天格物”;第五十五回则交代说:“只因当今以孝治天下,日下宫中有一位老太妃欠安,故个嫔妃皆为之减膳谢妆,不独不能省亲,亦且将宴乐俱免”;第六十二回写贾敬吞丹殒命,礼部请旨,“原来天子极是仁孝过天的”,虽贾敬系一白衣,还是额外下了恩旨。类似这样的叙述都确实并无讽刺意味,是真地在“称功颂德”。
唯一有间接“恶攻”之嫌的,是第十五回接写“贾宝玉路谒北静王”时,写到北静王将“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送给了宝玉,第十六回又写到宝玉将此鹡鸰香念珠“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却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故事里的黛玉大概并没听清香念珠的来源,所以其对香念珠的亵渎还不一定是有意地“犯上”,但著书人作这样的叙述,大有肯定黛玉的娇嗔作派之意,却是“该当何罪”?!细想起来,那北静王将皇帝的赐物随便赠予一个乳毛未干的“无职外男”,已属悖逆,因此,著书人心中对皇帝究竟是否真地充满“眷眷无穷”的崇敬,实在怀疑。
这都还不是值得深人探究的地方,真正值得再玩味的是第十六回开头的描写:一日宁荣二府正齐集庆贺贾政的生日,忽有门吏忙忙进来,至席前报说有六宫都太监夏老爷来降旨,“唬的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贾母尤其地“心神不定”……这段文字的表层意思,显而易见是艺术地概括出了皇权社会中,为臣者“伴君如伴虎”的处境;我曾有另文分析出了这段文字内里的一层隐情:由于贾府曾藏匿收养庇护了“当今”政敌(类似“义忠老亲王”那样人物)的女儿秦可卿,所以他们“心中有鬼”,尤其是当年与贾代善一起作出这桩事来,负有直接责任的贾母,她不能不在皇帝忽然传旨时“心怀鬼胎”,贾赦贾政等也不能不因而唬成一团;固然彼时秦可卿已“淫丧天香楼”,“画梁春尽落香尘”的埃屑也都落定,那皇帝若想追究一样可以追究。现在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挖出这段文字的第三层意蕴,那就是,在这里面,曹雪芹实际上把他家所历经的三朝皇帝(康熙、雍正、乾隆)与他家的微妙关系,都艺术地浓缩在这短短的一段文字中了!
康熙一朝,曹氏备受恩宠,享尽荣华富贵,所以折射到《红楼梦》一书中,便有第十六回借赵嬷嬷和凤姐儿之口的酽酽怀旧之情,他们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行的故事”,“那时……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船,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水似的!”凤姐他们“王府也预备过一次”,而“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独他家接驾四次……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但在第七十六回中却明文写到,“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了家私,调取进京治罪”,甄家“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他们到了贾府上房,“还有些东西”(显然是寄顿隐瞒的财产);虽曹家的事在小说中化为了甄、贾二家,这情节是源于康熙死后曹家的实际遭遇,当无可争辩,小说中所写的贾府,相当于康雍交替期,与雍乾交替期的曹家境况,一方面,已呈死而未僵的百足之虫的窘态,另一方面,又似乎有点“中兴”的苗头,却又危机四伏;贾母因究竟亲历过盛时光景,所以气派未曾大减(如第四十二回,王太医来给她看病,她那份尊贵威严,那“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的“居高临下”的口气;再如第五十七回,王太医来给宝玉看病,她竟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这样的话,是贾赦贾政贾珍等都不可能说出来的);但毕竟康熙死后换上了雍正皇帝后,此皇帝可是一点也不喜欢曹家的,甚至还相当地厌恶,因为康熙在世时,没有几个人对后来登上宝座的雍王“行情看好”,康熙所封的太子是老二,曹家与皇太子自然亲密交好。(如皇太子曾命其乳公凌普向曹寅处“取银”,一次就是两万两!)虽然康熙后来一度把这位太子废黜了,可是他也没有另立太子,尤其看不出他把老四雍王认定为继承人,倒是对他的小儿子十四王子似乎越来越喜欢起来,因此,曹家继续与原皇太子相好,与另外的几个王子接关系、套近乎,也都很自然,在雍正皇帝登基前也都并无多大的危险感,万万没想到的是偏偏曹家对其“政治投资”最少的雍王继承了康熙的皇位,这一情势折射到《红楼梦》里,就是贾家确实很想和皇帝建立类似与当年与康熙那样的关系,却投靠无门;既如此,原来相好的几个王子,似乎也未必不能把雍正拱下台,取彼而代之,所以,他们凭着“老交情”要贾家代其藏匿个什么,贾家一来旧情难舍,二来——这是更重要的——也必留个“后手”,乃至于巴不得由他们相好的某位王子,早成大业,好使贾府的地位不仅稳固,还可以再加提升……于是一方面贾府把元春想方设法送进宫去,并尽可能让元春能在接近“当今”时获宠,另一方面则继续藏匿庇护秦可卿,直到实在无望,只好任其“画梁春尽落香尘”;这样地两面应付,自然是“心神不宁”,任何来自宫廷的消息,只要尚属模糊,他们就一定唬得惶惶不可终日……
特别有趣的是,第十六回写到贾府大管家赖大从宫里敢回来向贾母报信,是这样说的:“小的们只在临敬门外伺候,里头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来还是夏太监出来道喜……后来老爷出来亦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也就是说,贾政在这样一桩大事发生之后,并未回家,便赶往东宫即太子的居所见太子去了!这里的“东宫”所影射的,当然不可能是被康熙立而又废的,并为雍正所疾恨,后来在幽禁中悒悒而死的那位前太子,而只能是雍正所立的太子,亦即曹雪芹写书时正当盛年的那个乾隆皇帝,从小说故事的逻辑发展来说,贾政此时此刻的此为是并不怎么合理的,他只不过是个工部员外郎,怎可与“东宫”交厚?而且,他女儿刚被皇帝册封,他该有多少“正经事”要忙着做,怎么却都“暂且抛开”,直奔“东宫”而去呢?曹雪芹写这一笔,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显意识与潜意识?我以为很值得深思。
曹家在雍正一朝遭受到沉重打击,但也还不是一塌胡涂败地到了底,在乾隆之初,还曾小有起色,甚至颇为中兴,但没过多久,就彻底败落了,“家亡人散各奔腾”,“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折射到《红楼梦》中,就是所谓“东宫”到头来竟不给贾府一点面子一隙余地,贾家就算有意无意地得罪过“当今”,可从来不敢也确实不想得罪“东宫”啊——真是巴结、感恩、效力还来不及呢!但“东宫”转入“正宫”之后,类似“江南秦”、“铁网山”那样的敌对力量,还在觊觎他的宝座,是可忍,孰不可忍?那他可就顾不得许多了,必得“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地动一次大手术,并且尽量少留痕迹,“干实事,去虚文”,剪除尽净,“冤冤相报实非轻”!一个贾家对他算得个什么!一阵狂风,便可使其“忽喇喇似大厦倾”;一声震怒,便可使其“回首相看已成灰”!在我们现在无从看到的后几十回中,书中的皇帝一定还会几次出现,并是作为贾家无可抗拒的毁灭者,作为一个隐藏主角而贯穿全书的。
但曹雪芹著《红楼梦》绝不是为“骂皇帝”,或“反皇权”,他的思想,超越于这个层面之上,他写了许多有才能的人,尤其是许多美丽的青年女子被毁灭的悲剧,他把我们的思绪,引向带有终极性的思考:浮生着甚苦奔忙?
这是真的:我们今天不云作者痴,我们努力地品其中味,但这“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我们几时得以真解其味!
1994.8.2 绿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