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象（旅美学者、本书作者） □陈佳勇（青年作家）
旅美学者冯象先生近期推出《政法笔记》一书，以英美中古文学博士、法学博士的笔意，言说国内法治领域的大小故事。从孔夫子名誉权、鲁迅肖像权、婚前财产公证、取名用生僻字、性贿赂、人体写真，到版权、美国大选……涉及法律知识的方方面面。就文章而言，称得上汉语法学随笔写作的优秀之作。这些随笔也改变了我们传统的“普法观念”，通过学者言说本身去影响一种现实的语境，以期达到普法的目的。
□《政法笔记》里的文章不少发表于《读书》杂志，有一篇见于《万象》杂志。您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个人的志趣是否决定了您所选择的话题？譬如鲁迅肖像权问题、孔子是否享有名誉权等。您是想通过生活中的诸多琐事来讲述法律的大义吗？
■我的业务专长是知识产权，所以这方面写了几篇，包括《沙家浜》著作权和鲁迅的“肖像权”问题。法律现在是“显学”，调子唱得很高，借口法律可以议论各种问题。但我觉得，现代西方式的法治移植到中国，有一些前提和假设需要讨论一下，就写了这一系列文章。读者对象是非法律专业的普通人；题目则大多在哈佛大学讲过，围绕案例展开，着眼点与国内的主流视角有所不同。与其说这本书是关于“法律的大义”，还不如说是对形形色色“大义”的根基的批判。
□相对于您以前的几部著作，如《木腿正义》、《玻璃岛》等，这本《政法笔记》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跟普通读者讨论法律问题，算是一次尝试吧。另一方面，如本书前言所说，也是为了继续前人的事业。朱学勤先生写过一篇追忆“思想史上的失踪者”的文章，讲他在河南兰考插队时，和一群发愤读书的高中生（称作“68年人”）一起辩论问题、探求真知的情形。我读了非常感动。我是68届初中生，是卷入“文革”的“老三届”里最年幼的一届学生。我的思想启蒙也始于那个大动荡的年代，最初也是以我的兄长，那些勇于挑战和思索、组成“民间思想村落”的高中生为楷模的。尽管“68年人”中的大多数，由于各种原因，早已成了学勤兄惋惜的“失踪者”，我想作为“幸存者”，我有义务在接过他们的思想火种之后，把他们不朽的精神发扬光大。在此意义上，《政法笔记》可以说是对那一代思想者的追忆。
□您在书中的一篇文章《法学院往何处去》中说，当前法律教育面临的最大威胁是MBA化。那么您认为，法学教育的目的是什么？现在法律教育的根本问题在哪里？
■法学必须关心、提出并试图回答困扰我们社会的一些基本问题，故而必须坚持学术独立，与一切功利目标保持距离。很不幸，我们目前没有做到，虽然在本本上，法律人要受职业道德规范的约束，不能公开推卸自己维护法律尊严和社会正义的责任。其中的道理，我在《好律师能不能也是好人》等文章里讨论了。至于法律教育的问题，根子在大学。这些年来，先把大学办成机关，再“改革”成公司，甚至滥发文凭、招引“洋野鸡”大学合作坑人，完全忘记了公立教育和学术的宗旨。难怪中纪委最近的十省区市问卷调查结果是，学校已经和建设工程、司法机关、医院等一样，成了公众心目中的“五大腐败领域”。
□从作者的角度看，您希望读者从书中读出些什么呢？是不是希望您的书略微带点“普法教育”的作用？
■读者怎么读，作者没法管，也不该管。一管就傻，连自称“表达的酣畅”也没人信了。但“普法教育”不是学者的工作，是现阶段政法策略的一项宣传部署。学者的任务，便是揭示这一部署背后的东西。
□听说您正在重新翻译《圣经》，不知现在进展如何？这肯定会有助于我们从源头出发更好地了解西方文化，但这种对于西方经典的关注，对于当下，是最需要最迫切的吗？
■译注每个周末做一点，正在完成第一卷《摩西五经》（希伯来语《圣经》的开头五篇）。《圣经》的经典性不仅在它的源头位置，它的宗教与符号意义，还在它对现实世界的支配性影响。随着中国的开放，加入全球资本主义的市场交易和竞争，奉《圣经》为经典的西方犹太／基督教文明对我们社会生活的冲击，就很难避免了。因为这部书同时也是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些核心理念、道德信仰、法律原则和文化价值的渊源。应该好好了解、把握这些东西。而《政法笔记》所做的，即是对现代资本主义的一种特定社会控制方式———法治———的追究与批判。
《政法笔记》冯象著 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4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