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娥真
1.纸窗上的影子震住了
那红花轿里的新娘,到底是谁家的女儿?是谁家的父母,竟忍心让女儿嫁给一位已经死了的新郎倌?
当李燃看到那一列迎亲的队伍时,心中不禁生起疑惑。
只见吹吹打打的队伍前面,是一匹白色的骏马,马上坐着一个纸扎的新郎。
纸扎新郎细眉细眼,樱桃小嘴上胭脂一点红,它僵硬的骑在马上,阴森森的,有说不出的诡异。
对子马和鼓吹手后面,是一顶八人抬的花轿。
李燃路过眠山,刚巧碰上这一列迎亲的队伍。
别看这一列队伍吹吹打打,但人人步伐奇快,转眼间队伍已经上了眠山。山路险峻,抬轿的人却步伐如飞。李燃越来越肯定,他们是把花轿抬到薛南山住的“小千世居”。在这一带,只有薛南山的“小千世居”独霸眠山。
薛南山隐居在眠山的第一高峰上。
自从薛南山金盆洗手,在眠山第一高峰隐居后,眠山一带人烟绝迹,附近的居民纷纷他迁,谁也不骚扰昔日这位武林上最有名望的高人。
薛南山少年时不叫薛南山,叫薛影寒。薛影寒十九岁一出道,就把一位专杀刺客的“鳄鱼泪”宋枭斩杀于都市中。宋枭曾经手刃过十二名杀人从未失手的刺客而名动江湖。他每次杀了人后,都会为死者咏诗感叹,因此得了“鳄鱼泪”的绰号。他成名后杀性太盛,滥杀无辜,也杀过许多武林正派的高手。
薛影寒因杀宋枭而在江湖上崛起。
薛影寒成名后专杀邪派人。他曾在一夜之间把采花大盗的头目“过期春药”莫怀春十六处“拥春窝”踩平。他把绿林总寨主公孙焦的头颅挂在“望天寨”前而来去自如。他击败过三名使中原武林人寝食难安的扶桑剑客,把他们赶出中土。往后他身历大小不下三百战,杀的都是恶贯满盈的邪派人,因此得了个“黑白分明”的绰号。
薛影寒二九岁创立“武陵门”、弟子遍布天下。三十岁以后,他的作风反而亦正亦邪,正邪不分。然而他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就算正邪不分,他的声望却比以前更隆,名誉也比以前更高。
薛影寒晚年得子,如获至宝,替儿子取名薛华年。只是,薛华年却在九岁时夭折了。薛华年死后两年,薛影寒忽然遣散“武陵门”所有子弟,金盆洗手,改名为薛南山。从此他退隐江湖,在眠山第一高峰上的“小千世居”隐居下来。
薛南山既然退隐江湖,他的独子薛华年也已经去世了十年,如今为什么会有一列队伍抬着花轿,上眠山第一高峰的“小千世居”?
难道他是爱子深切,在儿子十九岁的忌日里替他娶新娘,让新娘为他的儿子终生守寡?
只是,那新娘子何其无辜,要白白嫁给一个死去的人!
李燃虽然没有见过轿子里的新娘,却已经为她的遭遇而深感不平。
因为这一点不平之心,使他悄悄潜到山里看个究竟。
当轿帘掀开,李燃看到轿子里步出一位白衣素服的女子。女子一张俏巧的脸,美目盼兮,像在等待人,又像在怀想人。李燃在暗处瞧着她的神情,觉得她的神情美极了。
别人的新娘出嫁时穿红绣裙青凤袄,头戴凤冠凤钗盖头,这个小新娘子却在出嫁的日子穿上白色素服。李燃想,她大概是在替死去的薛华年穿孝服吧。
婚礼仪式很简陋,一位梳髻的老妇人手抱纸扎的新郎,口中喊:“新郎新娘同拜天地。”
老妇人抱着纸扎的新郎,和新娘一起朝天地拜了三拜。
这一带地方的风俗,新郎新娘是在屋外拜堂的。
拜过天地,新娘和纸扎新郎对拜。
新郎新娘拜祖先时,薛南山却不在座上。
拜过祖先,李燃眼见这小新娘跨过门要入薛家的“小千世居”了,想到这女子往后要一生一世,独守空帏,日夜对着一位纸扎的鬼新郎过日子,李燃忽然有一种抢新娘的冲动,他很想把这位新娘抢救出来。
薛南山的“小千世居”就像寻常百姓家一样,并没有什么与众不同。
薛南山既然已金盆洗手,“小千世居”理应防卫不森严。然而,传说中“小千世居”前面的防卫并不森严;只是,任何人进入“小千世居”的后园时,就往往“功亏一篑”,无人可以活着出来。薛南山金盆洗手后就绝不允许任何人闯入“小千世居”,闯入者到最后一定“功亏一篑”逃不了。
“小千世居”的后园就称为“功亏一篑”。
李燃虽然听过这种传说,但他还是想闯入“小千世居”把新娘救出来。
晚上山中没有更声,寂静中只听到松子掉落的响声。
李燃悄无声息潜入“小千世居”。
“小千世居”的厅堂漆黑无人,庭院寂寂。李燃穿堂越院时,蓦地听到一阵阵悲凉的笙萧之音。那笙萧仿佛在水云间断断续续,似远似近,若即若离。李燃一听之下,只觉岁月倏忽,人生如梦,他忽然想起去世已久的父母,刹那间悲从中来,斗志渐失……
今天是薛华年的大喜之日,“小千世居”怎会传出丧礼般的音乐?
李燃才刚进入“小千世居”,就已经被那隐隐约约的笙萧之音吹得整个人恍恍惚惚。
李燃连忙屏心静气,以真气护住心脉。
他勉力转入一条羊肠小径,远远望到竹林间一角小楼,楼上的纸窗透出幽柔的烛光。
李燃耳中仍听到那一阵阵使悲哀沉到绝境的笙萧。然而,当他望向小楼,却见纸窗在烛光映照下透出一个如幻似真的人影。
那人影在烛火的光影中盈盈而舞,纤腰楚楚,翩若惊鸿,丽如绮梦。
李燃一刹那像看到自己心中一场最动人的记忆,他耳中虽然仍听到那慑人的笙萧之音,但他的眼睛一旦凝注在纸窗上那动静自如的姿影时,心中的悲伤竟随着舞蹈的千回百转而逐渐舒散。
李燃认出纸窗的影子就是日间所见的新娘,那笙萧之音此刻竟变成新娘舞时的配乐。
新娘这场舞会不会是一个陷阱?然而,那影子太美了,李燃在迷惑中不知不觉只想亲近它;而且,那影子的舞消除了他心中的悲伤,就算是陷阱,他也要冒险掉进去,看看那到底是不是一个陷井。
正在这时,那笙萧之音倏地中断,它中断得太突兀,仿佛,吹笙萧的两个人同时被人切断了咽喉,它发出一种死不瞑目的悲恸声。
纸窗上的影子也像是被这突然的中断声震住了。
李燃顾不得其间到底有什么蹊跷,他只想趁这个时机把新娘救出来。
他飞身掠入小楼。
在李燃掠入小楼的同时,烛火也一起熄灭了。
李燃想在他灭烛的时候挟持新娘子离开,他希望尽可能不要惊动到“小千世居”的一草一木。
只是,当他听到新娘子发出一声惊呼时,他忽然想到,这个小新娘是不是愿意让他救走?
如果新娘子并不想离开“小千世居”,那倒是自己一厢情愿在为她抱不平了。若她不愿意离开,自己这样挟持她走,那岂不变成了强人所难。
李燃在转念间亮起火折子,隔空点燃适才熄灭了的烛火。
红烛高照,李燃如同置身在良辰美景的花烛洞房里。
在烛亮的一刻,李燃瞥见新娘子露出惊喜的神情,她那神情像是见到熟悉的人一样。只见她双颊酡红、嫣然一笑,这一笑,笑柔了烛火,笑亮了洞房。
她忽然轻轻对他说:“怎会是你?”
她仿佛在向一个认识已久的熟人说话。
李燃不知道这女子为什么会对他那么熟络,他向女子道明来意。
“我本是来救姑娘的,但在灭烛的时候我才想到,我应先问过姑娘是否愿意离开才对。”
新娘道:“我当然想离开这儿,我一个晚上也不愿意留在这儿,可是我不懂武功,怎么走?”
李燃道:“我们一起闯闯如何?”
新娘喜上眉梢的道:“好,你快些带我离开。”
李燃又问:“姑娘适才是不是听笙箫而舞?”
他想起薛南山昔日有一队乐手,人称“笙箫二绝”,为首的两人名叫箫遥和箫远。他们合吹笙箫对敌时,那笙箫之音会使敌人乱了心神,丧失斗志,最后使敌人心丧而死。
只听新娘子道:“适才不知谁在合吹笙箫,吹得那么悲伤,难听死了。我想,这样听下去会很伤心的,我只好当它是舞乐来听,一面听一面编舞。可是,为什么后来它又中断了?”
李燃也觉得奇怪,心想,还是快些离开这儿,看是否能闯出“小千世居”的后园——功亏一篑。
他又想,这新娘子既然不懂武功,为什么她能够化解那乱人心志的笙箫之音?
也许是因为她编舞时心无旁鹜,无意间把笙箫里的杀气移情到舞蹈上,所以反而伤不到她了。
2.在银色的月光下
“小千世居”的后园是一片纯朴的豆棚花架。
在豆棚花架背后,李燃听到一阵劈柴的声音,那劈柴的声音要静夜里听起来单调又 寂寞。
李燃和新娘走近时,却见一位面粉红,白眉长髯的老人,老人拿着锄头在雪光下一铲一铲的锄着。
老人正在把一个人活生生埋进坑里。
那具“活尸”似乎被点了穴道,他的眼睛惊恐的凸了出来,他张大口却发不出声音。
老人埋“活尸”的时候像剑手练剑,画师画画一样忘我。他把泥土从“活尸”的脚一路铺上“活尸”的头。埋葬完一具“活尸”,他又仔细的再铲开另一个坑,准备把另一个被 点了哑穴的“活尸”埋进坑里。老人身处的地方是一大片旷地,旷地背后仍是一望无际的豆花棚架。
老人右边是一位赤着上身的壮汉,壮汉正在劈柴。
老人左边是一位马夫,也是赤着上身,他在替纸扎新郎白天骑的那匹白马刷身。
在寒冬的晚上,这两位马夫和柴夫身上都流着汗。
李燃和新娘遵照“小千世居”的规矩往后园闯,却在后园见到老人、柴夫、马夫和最后两具正在被埋葬的“活尸”。
新娘子被眼前这幕景象吓住了,她忽然停了下来,不敢往前走。
李燃也停下来,他鼓舞的看了新娘一眼,新娘看了他的眼色,又乖乖的跟上去。
老人、柴夫和马夫正形成一个奇妙的阵势,这个阵势使李燃想起失传了十几年的“三星正响阵”。
一见这个“三星正响阵”,李燃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在十几年前销声匿迹的人。这个人就是当年以独创的暗器名扬天下的唐香扇。
唐香扇为什么会在薛南山的“小千世居”里,而且还在“小千世居”的后园杀人?
唐香扇当日是唐门锋芒最盛的暗器高手。他以他的名字唐香扇创了一种暗器叫“香扇坠”。“香扇坠”是武林中最夺目的暗器,这暗器一发时,金光灿烂,如日午的丽阳。那灿烂的金光令对手的眼睛在一瞬间无法迫视,而对手多半在来不及定睛看清楚时,就已经死在暗器之下。
唐香扇后来因嗜酒太深,身体不好,发暗器时手不稳定,使他对敌两次失手,因而声誉大降。唐香扇欲图振作,再创了一套“三星正响阵”,这套阵势替他挽回了不少声誉 .不过,唐香扇却在他重振声威时忽然销声匿迹。
李燃在“小千世居”的后园见到“三星正响阵”,他想,眼前的人莫非就是当年的暗器高手唐香扇?
李燃这时才发现那些“活尸”原来是日间的鼓吹手和抬花轿的人。只见地上有几十个坑刚掩上新土。
日间那一列长长的迎亲队,少说也有三、四十人,这些人都被老人点了穴道活生生埋葬了。
李燃这才明了,适才他进“小千世居”所听到的笙箫之音,原来是“笙箫二绝”正和唐香扇等人对招。
李燃以前没见过“笙箫二绝”。他只听说过“笙箫二绝”的鼓吹手和轿夫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人。箫遥吹的笙,箫远吹的箫,在对敌时,他们要敌人哭,敌人就得哭;要敌人求饶,敌人就得求饶;要敌人死,敌人更是无法活下去。
江湖上也有传言,说“笙箫二绝”与他的鼓吹手有一种血脉相连的感情。
但这些人却在一夜间全死在“小千世居”的“功亏一篑”里。
忽听刷马的汉子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第一批埋葬了‘笙箫二绝’和他的人手,你们现在来正好轮上第二批。”
“为什么杀‘笙箫二绝’和他们的人手?”李燃问。
劈柴的汉子道:“灭口!进来‘小千世居’的人,永远不能把‘功亏一篑’的秘密泄露出去。‘功亏一篑’就是‘小千世居’里埋活尸的地方。”说到这儿,顿了顿,又道,“不然,这后园的豆和花怎么会长得这么肥。”
“所以你们逃到‘小千世居’最后一关‘功亏一篑’时,你们也注定要‘功亏一篑’,逃不出去了。”刷马的汉子接道。
马夫和柴夫虽然一唱一和,那老人却始终头也不抬,仍在铲地。
李燃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招。
雪意深深的晚上,月亮是银色的。
老人走到豆棚花架旁,只见他的手动了一动。
正在这时,一阵花晃叶摇,一道鞭影带着排山倒海的风声,倏地向新娘子卷过来。
同一时刻,漫天暗器随着老人的手一动之下,如一群萤火虫,它完全不似传说中那样灿亮不可逼视;它晶莹流利得像一场目驰神迷的梦境,劈头盖脸向李燃罩过来。
李燃拔出他的剑。
在银色的月光下,李燃的剑泛起一泓如水的艳光。
李燃的剑光掠起时,那新娘子已经被马夫的鞭子一卷而“掳”了过去 .
马夫和柴夫赤着上身,李燃听到两人的淫笑声。
新娘子胸前的衣襟被撕破了,新娘子哭叫着挣扎。
李燃顾着要抢救新娘子,他的心中似烧了一盆愤怒的火。他剑上的艳光也像火一样在电光石火间刺出去。
他因为一心惦着新娘子的安危,反而没有被老人那美如梦境的暗器所迷眩。
那一群萤火般的暗器被他红艳似火的剑光迫得四散飞扬,有一只萤火虫掉在旷地边缘的花架下,花架下的泥土轰炸了开来。
萤火还没散完,李燃已连人带剑穿窜过萤火,掠向新娘子。
他如此奋不顾身,其中一枚暗器的尖角如刀锋般险些擦过他的眉心。
柴夫双手正在很下流的褪掉新娘子的裙子,忽然,他脸颊上吩咐颊上映了一眩红艳如火的剑光。
柴夫的淫笑蓦地中断了,他的脸被李燃一剑由中间劈开成两片。
压在新娘子身上的马夫此刻忽见一片叶子疾如流星,以锐不可挡之势划向他的鼻头,马夫见到他自己的鼻子忽然掉落下来,然后,他的脸爆裂成碎片。
柴夫一张脸被刀劈成两片脸,马夫一张脸被叶子击碎成没有脸,新娘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停止了哭泣。
出手的是那低头铲地的老人。
忽听老人扬声大笑,笑得白发纷飞。只听他道:“我如今飞花撷叶皆可伤人,还要这‘三星正响阵’来作何用?”
他一旦练成飞花撷叶暗器,就立刻杀掉“三星正响阵”的伙伴。
他对李燃道:“今晚是我最后一次使用‘香扇坠’。‘香扇坠’从阳刚转练成阴柔,从灿烂转向平淡,今晚你是最后一个在死前见到‘香扇坠’的人。”
他走到豆棚花架前摘花。
“我现在要用你试一试飞花撷叶的功力。”
以飞花撷叶伤人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李燃没有一丝把握可以破解老人的招式。
李燃瞧了新娘子一眼,新娘子云发凌乱,她胸前的衣襟被马夫和柴夫撕破了。
李燃不懂何以在这生死一发的关头,他竟然想到,新娘子衣衫不整会着凉。
他想,他一定要闯过“功亏一篑”。唯有闯过“功亏一篑”,新娘子才能离开“小千世居”。
李燃全神贯注,紧握刀柄。
老人眼神如狼,紧盯李燃。
新娘却在这时候悄悄起身,往小楼的方向奔驰而去。
老人的花瓣打向李燃时,花瓣的力道带起漫天风雪。
一刹那,天地间仿佛风云色变,老人附近的豆棚花架,被老人的花瓣震得发出崩裂的声音。
李燃的剑化作千百朵火焰,熊熊的火焰如一道道剑网,把李燃困在网中心。
风雪中只要有一瓣花飞得进剑网的空隙间,李燃整个人就会被老人的花打成碎片。
老人的一片叶子曾经把柴夫打成一个没有脸孔的人。
李燃知道,只要这一瓣花飞进他的剑网中,他整个人也会像柴夫一样变成一具没有脸的尸体。
老人的花瓣带起更大的风雪。
大风大雪,李燃剑上的火焰在大风雪侵袭下逐渐微弱,眼看老人的花瓣就要飞进李燃 的剑网中。
蓦然,一条纤巧的人影抱着一个纸扎新郎向老人的花瓣冲过去。
老人似乎很忌讳会伤到纸扎新郎,他一见纸扎新郎就立即收招。
一瞬间,风消雪散,那一片花瓣无声无息的不见了。
寂静中,李燃听到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死里死气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只听这声音道:“放他们走吧。”
李燃猜那说话的人可能是薛南山。
老人要李燃和新娘答应不把“功亏一篑”的秘密泄露出去。
老人从新娘手中拿回纸扎新郎,对李燃和新娘挥挥手,道:“你们走吧!”
李燃和新娘走出“功亏一篑”,那千顷的豆棚花架间,偶尔望到一两间小屋有灯光透出来。
李燃见识过老人的“飞花撷叶”,才知道自己离最高的武功境界相差很远。
“飞花撷叶”已经成为他武功要追求的一个境界。[1][2][3][4]